民國十五年,愛國名士李根源辭去國會代表隱居吳中,游蘇州光福山,至張家澗尋訪潘遵祁墓,“折往倪家巷,經香雪草堂,潘順之先生遵祁別業(yè)也。中有四梅閣,以宋人楊補之《梅花卷》得名。俞曲園樾聯(lián)云:霄漢早歸來,最好卜居近;香雪云煙同供養(yǎng),依然偕隱在湖山。”(李根源《吳郡西山訪古記》)
看,距離我們最近的訪客,記下蘇州潘氏名門別業(yè)“香雪草堂”的晚景,一晃也快百年了。2021西泠秋拍征得何紹基題匾、程庭鷺為潘遵祁所作《香雪草堂圖卷》,并諸家題跋。一家之學,一地之風,草堂以香雪為名,西圃疏影,銜著梅魂,從某片歷史的天空中偶然降臨,拼布出百感塵海,筆墨為草堂留品,它并非始于廢墟,也不愿終于丘荒。
民國蘇州光福山舊影
據(jù)《清職官年表?會試考官年表》,道光十六年(1836),38歲的何紹基參加會試,正考官是潘祖蔭的祖父潘世恩,也就是潘遵祁的伯父。
《何紹基日記》手稿較早記載何紹基與潘氏交往的,在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三日,“早拜潘順之(即潘遵祁)、補之,得觀《升元帖》。承贈三松老人墨刻。游虎邱。
在何紹基與潘氏交往進程中,同治乙丑年(1865)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記憶大年。
是年除夕,67歲的何紹基經過一番長談后向曾國藩辭行,抵達蘇州,在吳平齋抱罍室住下。在吳門期間,何紹基多有訪游書題,其中就為潘遵祁題《石湖懶漁詩集》、《石湖懶漁圖》、《潘順之香雪詩鈔》,兩人交情至少三十年以上。(《東洲草堂詩鈔》卷二十七載)。
當時何紹基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非常之好,潘詩描述其身體“健比靈蝯出洞來”,創(chuàng)作欲也強烈“能書不惜費松梅”,身心暢達的主要原因還是來到香雪草堂與舊友相逢,所謂“春寒十日兼風雪,第一難忘鄧尉梅!
蘇州文物商店舊藏有何紹基題、戴熙繪《四梅閣圖》《山居圖》二卷。
潘遵祁以香雪草堂為題,請戴熙所繪名卷。其中《四梅閣圖》引首出于何紹基之手,后署“簡緣同年屬,紹基題,時乙丑春仲”,并鈐“子貞”白文方印。《山居圖》引首三字,同為何紹基手書,后署“簡緣同年屬題,何紹基”,下鈐“何紹基印”白文方印、“子貞”朱文方印,未記年月。兩卷書法用印均可以西泠卷《香雪草堂》互為參照:
與潘氏著名的“香雪草堂·戴熙三圖”一樣,西泠卷的何紹基引首或許也是作于同治乙丑年,在當時過蘇州拜訪潘氏同時所書。
▲2021西泠秋拍
何紹基(1799 - 1873)題匾,
程庭鷺(1798 - 1859)畫,李鴻裔(1831 - 1885)、章鈺(1864 - 1937)、楊鍾羲(1865 - 1940)等跋
為潘遵祁繪堂號圖 香雪草堂題詠卷
設色紙本手卷
著錄:1. 潘遵祁《西圃集》卷三,清同治至光緒遞刻本。
2. 李鴻裔《蘇鄰遺詩》,清光緒刻本。
3. 《東方雜志》第十七卷第24號P88-89,商務印書館,民國九年(1920
年)11月。
4. 《蘇州歷代名園記》P173-175,中國林業(yè)出版社,2004年。
說明:根據(jù)章鈺抄錄俞樾《香雪草堂記》中可知,香雪草堂原主人于咸豐二年(1854)修筑草堂于鄧尉山中。與其妻汪氏偕隱于此。剛好得到宋代楊補之《四梅花卷》,于是作四梅閣貯之。在程庭鷺跋中可知,于咸豐丙辰(1856年)程庭鷺為潘遵祁作《山居圖》并題《和西浦老人山居詩》。于是該卷畫心由此得來。1860至1864年間,因太平軍戰(zhàn)亂,潘遵祁舉家搬遷至上海,其妻汪氏也于期間病逝。1865年何紹基到蘇州,經過潘氏香雪草堂,并題“香雪草堂”四字。于是該卷引首由此而來。程庭鷺畫中上款為“抱沖仁兄”,而在潘氏六十歲之后以“西圃”為號,而何紹基和俞樾稱之為“簡緣”。
后于光緒丙子,草堂落成22年。俞樾撰《香雪草堂記》,并與戴熙“山居圖”合成一卷。而后面李鴻裔跋文為光緒丁丑年所作,為潘遵祁七十大壽作長歌《香雪草堂歌》。根據(jù)李鴻裔、章鈺、楊鍾羲跋文以及蔣吟秋題跋中潘季孺“于舊篋中得何子貞隸書《香雪草堂》額,庚子年乞顧鶴逸補圖”,可知該卷此時的畫心仍為顧鶴逸所繪。而現(xiàn)在我們所見本卷畫心卻為程庭鷺所畫,在蔣跋中可知是因為在丁丑之秋,該卷歷劫,卷中顧畫被撕失去,但是何、李書跡猶存。又見程庭鷺為潘氏所畫《山居圖》,因付裝池,鑲嵌入卷,一經整裱,喜殘物復成完璧。后受潘季孺的囑托,蔣吟秋補錄程庭鷺畫跋中所和的潘遵祁《山居詩》原作七律三首。
引首:114.5×31.5cm畫心:92.5×24cm題跋:416.5×32cm
關于香雪草堂
俞樾自嘆:曲園與之相比,實猶磧礫之于玉淵。
細看諸家的跋文,這一卷涉及的書、畫、跋人物,生活年代跳躍不一。何紹基、程庭鷺、潘遵祁三位,嘉慶早年生人,主要活動在道、咸,潘遵祁比另兩位小十歲,且高壽,至身光緒。李鴻裔較潘遵祁晚一輩,主要活動在咸豐年。章鈺、楊鐘羲同治年生,至身民國。蔣吟秋則是十九世紀末生人,至上世紀八十年代過世。
此卷的特點是,各時代的長跋作者,竟不厭其煩地用類似“車轱轆話”的筆調,復述這個卷子的“成、散、合、補”的經過,畫卷經歷了“因屋乞畫”、“以畫乞文”、“因亂失畫”、“以文補畫”、”以文釋文“的復雜過程,與此同時,草堂也經歷著春夏秋冬與朝代更迭。幾代人所處境遇不同,而草堂在;幾代人得見卷上圖文各異,而草堂在。從這個意義上看,西泠《香雪草堂》卷與著名的潘遵祁珍藏”戴熙三卷“相比,傳奇性也毫不遜色。
山水堪資文字助
市朝尤厭姓名存
程庭鷺 畫及畫跋 · 咸豐丙辰
程庭鷺描繪了環(huán)抱在翠山之中的香雪草堂景致,平坡遙碧樹補山,幾如逃禪。其以”不從仙者乞丹邱“和潘氏原韻”編茅準擬向林邱“;以”結得團蕉樂靜便“和”三間五架頗安便“;以”寒峭終朝醉竹根“和”新筑行窩亦夙根“。程庭鷺雖以畫名,但早歲問業(yè)于著名詩人陳文述,后著有詩詞集留世,此卷題畫詩也屬于程庭鷺存世罕見長詩畫跋。
李鴻裔 跋 · 光緒丁丑
李氏跋文《香雪草堂歌》著錄于《蘇鄰遺詩》,全名《香雪草堂歌為西圃遵祁年丈七十壽》。為光緒三年(1877)潘遵祁七十歲時,李鴻裔為之祝壽而作。西泠卷詩文后,李氏作了特別說明,記:為西圃世伯七秩大壽敬賦長句,用伸傾向之誠,昔人以文字為壽,至明歸太仆始?(以)入集,然必敘述其人所以得壽之由,非漫為祝嘏之辭也。旨在標明,贊頌草堂,實際上是贊揚潘氏的德行與節(jié)操,詩歌的側重點在人。四年之后(1880),李鴻裔獲見另一本戴熙《山居圖》卷,于是又一次將祝壽歌抄錄于卷后。
章鈺 跋 · 宣統(tǒng)辛亥
作為俞樾和潘遵祁共同的學生,章鈺抄錄了俞樾光緒元年所撰《香雪草堂記》。又記潘季孺如何于遺篋中得何紹基篆額及李鴻裔《草堂歌》,再乞顧鶴逸作畫。章鈺跋后,合裝一卷定為《香雪草堂第二圖》。俞樾《香雪草堂記》流傳廣泛,著錄于《蘇州歷代名園記》等各處。
楊鐘羲 跋 · 民國己未
楊鐘羲與潘季孺都是清末藏書家。楊氏為潘遵祁后學,跋記稱西圃大前輩,詩文著錄于1920年11月25日《東方雜志》24號刊·文苑·詩,題目為《西圃前輩香雪草堂圖卷爲令子季儒題三十二韻》。五言長律以“牓字標何遜,橫圖補顧璘。俞樓文斐亹,李叟句嶙峋”開篇,雖然寫得是南北朝時期著名的寫梅詩人何遜、明代江東才子顧璘,但”何、顧、俞、李“的搭配,暗示其所見卷本仍為顧鶴逸所繪畫、
蔣吟秋跋 · 一九六九
蔣氏是本卷題跋中最后的見證者,所以其跋文旨在梳理成卷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主要是丁丑之秋,此卷歷劫,卷中顧畫被撕失去,又發(fā)現(xiàn)程庭鷺所畫,因付裝池,鑲嵌入卷,一經整裱,喜殘物復成完璧。受潘季孺的囑托,蔣吟秋補錄程庭鷺畫跋中所和的潘遵祁《山居詩》原作七律三首。詩文著錄于潘遵祁《西圃集》,三首詩原題分別為《編茅》《偕仲弟宿澗上之瞰云樓》《長夏信宿草堂》。
由此,我們梳理一下西泠卷跋文提供的信息:
1854
咸豐二年,潘遵祁筑香雪草堂于鄧尉山中。與妻汪氏偕隱于此。得宋楊補之《四梅花卷》,作四梅閣貯之。
(西泠卷章鈺抄錄俞樾光緒元年撰《香雪草堂記》)
(潘遵祁《西圃集?亡室汪宜人行略》:余筑室鄧尉山中,曰香雪草堂。錢唐戴文節(jié)公為寫湖山偕隱圖,春秋佳日,林木幽蒨,時鳥變聲,宜人樂之,與余栽花種藥,躬事鋤耒。謂:“老妻亦解幽居樂,催促移橈共入山”)。
1856咸豐丙辰,程庭鷺為潘遵祁作《山居圖》并題《和西浦老人山居詩》(西泠卷程庭鷺畫跋)
1860咸豐十年,太平天國軍攻占蘇州,潘遵祁攜家逃到上海。(潘遵祁《西圃集?亡室汪宜人行略》寇至城陷山中亦大亂,流離瑣尾,避居滬上,親串凋零,歡樂日少,嗚呼宜人病矣。)
1863癸亥,香雪草堂女主人即潘妻汪宜人因戰(zhàn)亂病逝。
1864甲子春,潘遵祁重返草堂,養(yǎng)疴踚月。
1865何紹基抵蘇,途經潘遵祁香雪草堂,留下大量題畫。(西泠卷引首“香雪草堂”四字應是此時所題) 1867潘遵祁六十歲后正式以香雪草堂“西圃”為號。(早年程庭鷺畫卷中仍稱潘氏為“抱沖仁兄”,潘氏自題香雪草堂匾額落款也為“抱沖居士”。何紹基、俞樾稱其為“簡緣”。)
1876光緒丙子,閣成二十二年。俞樾撰寫《香雪草堂記》與戴熙《山居圖》合成圖卷。(西泠卷章鈺抄錄俞樾《香雪草堂記》:先生乃示以《山居圖》并出以長卷,凡詩五十五首,皆往來山中所作者,愛而讀之;草堂之勝,大略可見。)
1877光緒丁丑,李鴻裔為潘遵祁七十大壽敬賦長句《香雪草堂歌》。(西泠卷李鴻裔跋)
1900潘季孺于舊篋中得何紹基《香雪草堂》額,李鴻裔《壽西圃老人七十所作草堂長歌》,墨彩如新。光緒庚子,乞顧鶴逸補圖。
1911宣統(tǒng)辛亥章鈺錄俞樾《香雪草堂記》,與何紹基《香雪草堂》額、李鴻裔《香雪草堂長歌》、顧鶴逸圖合裝成卷。
1919民國己未楊鐘羲作詩題之,其所見應當仍是顧鶴逸圖。
1937日寇侵華,蘇城淪陷。此卷歷劫。卷中顧畫被撕失去,何、李書跡猶存。潘季孺整理叢殘,發(fā)現(xiàn)程庭鷺為潘遵祁所作《山居圖》,因付裝池,鑲嵌入卷,一經整裱,殘物復成完璧。
1969蔣吟秋長跋詳細敘述畫卷得失合成的經過,并補錄潘遵祁《山居詩》原作七律三首。
人以園名 人園合一
對于花園草堂,士人一直以來都有著近乎烏托邦的想象。潘氏祖籍徽州大阜村,潘奕雋建三松堂,潘遵祁再建香雪草堂,到四世潘祖蔭建滂喜齋,潘祖同建竹山堂,至六世潘承厚兄弟建寶山樓。潘遵祁六十歲立號“西圃”,仿佛便是宣告人生另一階段的啟程,在開放之園中,保持個體之樂,轉換成逸出禮法空間,這便是筑園實踐的真實動力。
正如西泠卷李鴻裔跋記宣稱的,潘遵祁七十歲時,眾人祝壽而歌,旨在贊揚潘氏的德行與節(jié)操,所以詩歌的主旨側重點在人,而非草堂。或者說,草堂即人,人即草堂。
作為清代蘇州四大巨姓之一,號稱“貴潘”的潘氏家族,雖經商有成,但為家族長久之計,孜孜以求博取功名,積四代百年之功,由商戶一躍而為簪纓世家。
潘遵祁,探花潘世璜之子,潘祖蔭族叔,道光二十五年進士,選授翰林院編修。潘氏家族或以科名、或以事功、或以收藏、或以詩詞、或以學術著稱于世,一步一個腳印,厚積薄發(fā)。縱使像潘遵祁這樣淡于仕宦,退而不仕,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其晚年重游泮宮述懷的長文中,看出其對于族人子弟科場連捷的無限自豪。
一八五四年,潘氏辭榮歸鄉(xiāng)。建成香雪草堂,亭臺有致,泉石幽深,花木扶疏,俞樾自嘆:“曲園與之相比,實猶磧礫之于玉淵。”微生三遇歲朝春,已是艱難歷過人,劫后無恙,潘氏流連于三松堂、西圃、香雪草堂間,遍游諸勝,杜絕塵俗,人亦飄飄欲仙,其對時間的感悟,體現(xiàn)在其將歷史時間軸與家族心路歷程的疊加敘述之中。
潘遵祁最小的兒子潘季孺,即近代藏書家潘睦先(1871 - 1963)。號少圃,一號儉廬,官湖北布政司照磨,升知府。其繼承世家所遺書,先祖潘奕雋、潘遵祁等,均為知名藏書家。娶吳大澂之女為妻,書香累世。并有養(yǎng)閑草堂藏書處,收藏三松堂舊書不少,其中有黃丕烈校本、題跋善本不下百余種。其藏書毀于日寇侵華戰(zhàn)火中。
潘遵祁 于甲寅建成之初自題香雪草堂(落款 抱沖居士)該匾由潘氏后人捐贈,現(xiàn)藏于蘇州大學博物館。
歷史的“華容道”
與畫卷的“莫比烏斯環(huán)”
香雪草堂記錄了幾代人的命運軌跡,《香雪草堂》圖卷每一次重組,裝裱,完璧,便是歷史斫輪妙手一揮。揮不去遺情市朝,揮不去心期林壑。
如正文所述,西泠《香雪草堂卷》是經歷史之手裝池而成的。它的題、畫、跋者并不完全知情,也無法策劃和預設這件作品。與常規(guī)的長卷不同,西泠卷因歷史原因,將草堂空間帶有的時間記憶不斷打破重置,草堂建筑被經典化的過程中,也潘氏一脈努力完成其家族的文化建構。這是一種核心價值的堅守,也表現(xiàn)出江南家族文化資源的繼承性關系。
不知道各位是否了解過當代作家陳忠實長篇小說《白鹿原》寫作中承載歷史寫作和文化記憶問題。許子東曾提示讀者要看到《白鹿原》“后設的歷史敘述結構”,這是一種超越大歷史敘述的“民族秘史的寫作”。我們看到,《香雪草堂》圖卷背后隱約可見的大事,比如太平天國戰(zhàn)亂、日本侵略戰(zhàn)爭;或道咸之交,封建王朝終結這樣的大歷史背景,但鄧尉山中的香雪草堂仿佛擁有自己的邏輯,也有著自己審視歷史的視角。
從潘遵祁借外祖之名以梅建園、有夫妻之好、父子相傳,幾經戰(zhàn)亂,這個畫卷不同的部分在不同的時間得失現(xiàn)隱,不同時代的文化人又不厭其煩地紀錄、復述草堂的歷史和歷史中的草堂。一方面,幾代人遵循著言語的慣例,那種長跋和抄錄(展卷敬錄)保有著特殊的儀式感;另一方面,歷史之手像在玩華容道游戲一樣,拼來補去,打破了時序,讓不同時代敘事共時性地并陳,構成一個交織往復的莫比烏斯環(huán)。共同恪守的話語信條穿梭成卷,只要還有記憶,這種力量便會創(chuàng)造出人所思戀。
一片香雪海,一片記憶海,接天而補,飛觀而回,聊賞士族精魂。
每年早春
蘇州光福鄧尉山麓
梅花吐蕊
勢若雪海
又是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