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黑衣,目光冷峻。張恩利作為最早得到西方主流藝術界認可的中國人,如今已是中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人們說他是“隱士”,在政治波普和商業媚俗昌盛的時候選擇了逆流而行,數十年如一日地畫著平凡的人和尋常的物,并為日常生活賦予詩意之美。他倒更象是“大隱隱于市”,從他在莫干山路舊廠房里的工作室窗口探出頭,捕捉著光怪陸離且瞬息萬變的都市碎片。之后再自持地抽身出來,用沈穩的思考過濾了熱切的情感,為畫中的人和器物賦上鮮妍的靈魂,從而繪制出一幅生動到澄澈的城市肖像。
1990年初,張恩利剛被分配到上海華東大學教書,城鄉身份的艱難轉換和生活的窘迫,使他在表現底層百姓的市井生活時尤為嫻熟。這一時期他的作品比如《酒吧》、《城市獵人》、《吃》,全是他對都市百態的深入體驗,以及對進城者的生存錯位感的精彩呈現。他稱那時的自己為“憤青”,是個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
誠然,上海林林總總的藝術家中,也只有他一人敢去如此見刀見血地剖析城市生活。評論家李旭由衷贊賞張恩利的特立獨行,他說,“對于那些慣于以地域分類定式來劃分藝術家個人風格的觀看者們來說,張恩利無疑是一個異類。他的那種‘粗蠻霸悍’之氣明顯地不同于一貫意義上‘精致考察’的‘上海藝術’……以一種并不多見的姿態,張恩利從現實的邊緣突圍,并從紛亂嘈雜的物質表象直指純粹而凝重的靈魂空間。”
張恩利(b.1965) 酒吧
布面 油畫 1994年作
137×148cm
展覽:“PLATFORM 1——70 Young Modern Artists from Asia and Latin
America”,阿姆斯特丹,荷蘭。
出版:《PLATFORM1》p87,Canvas Foundation,1997。
《酒吧》于1994年完成后即被歐洲收藏家購得并帶至西方,后又于1997年在荷蘭的“PLATFORM 1”畫展中展出。它是最能體現張恩利早期創作風格的精品。畫面中,原始沖動的情緒流淌在酡紅土黃色澤的肌膚上,宛如身處酒神的祭典。畫中的色彩強烈濃郁,筆觸粗獷豐厚,帶有表現主義和野獸派的語調,空間逼仄壓抑似貝克曼的《黑夜》,人物造型好比畢加索的《亞威農少女》,也似梵高的圍坐吃土豆的農民。畫中的線條充滿力度,酣暢淋漓,可以看到寫意畫甚至書法的影子,更是體現了藝術家早年對國畫的鉆研和錘煉。藝術家不屑去追捧對現實的美化和理想化的趣味,而是專注于刻畫他心目中真實的生活。占據他視野中心的這些小人物們,他們聚在一起抽煙喝酒,饕餮斗毆。這些形象并非名流顯貴,也不是美女嬌娃,而是取自“身邊的朋友、同事,或者街上走過的某個女人”。他將這些平凡人送上舞臺,讓他們盡情展示最真實的美。他坦言道,“我會把不漂亮的東西畫得很漂亮”。在他眼中,“漂亮”不同于教條意義上的美,但既可以是“沖擊感”,也可以是“詩性”或者“懷舊”。
張恩利說過,“畫不是一個答案、一個結果,而是一個過程、一個片段、一種感覺,是一個瞬間的、模棱兩可的感覺,一種氣味”。在這個意義上,他的繪畫跟電影或攝影儼然相通,聚焦著瞬間的存在。《酒吧》有如定格的電影畫面,記錄下了那一刻的眾生相。我們緊隨他搖曳的鏡頭,恍如邁入了他熱愛的法斯賓德的電影里孤獨神秘的酒館。在他的類似作品中,華麗喧囂的上海灘掩映下,人們總是專注于無意識的狂歡中,完全不在意旁觀者的存在。而這幅《酒吧》卻有所不同,畫面中部有個執煙的人定定地望向觀眾,透過混亂彷徨的場景,冷靜地觀照著這個世界。這雙隱藏在人群中的眼睛仿佛是張恩利自己的,孤寂而清明。同樣是酒吧的題材,同樣是冷靜的觀察,美國寫實大師霍珀的《夜鷹》更為孤寂疏離,顯得拒人千里。而張恩利畫的卻是有血有肉的都市人,用他的妙筆發掘出這迷亂的表象下涌動著的無限活力。無論是傾瀉的吧臺燈光,升起的煙圈,健壯的肌肉,染在人體上血液般的光彩,還是遠處仿佛傳來的舞曲聲,雖是消費主義和都市文明打在人身上的烙印,卻也是蕓蕓眾生在城市夾縫中打拼奮斗,尋求歡樂的寫照。評論家李旭將這反烏托邦式的場景比作“黑暗中的吟唱”,以此獻給那些“無名的人們”。作為底層人民的一員,張恩利從小就體會過他們的喜怒哀樂,他說,“我喜歡黑色及黑色中發出的亮光,上學以前在家時,半夜一覺醒來,黑暗中看見一個燃燒的煙頭,煙頭忽明忽暗,伴隨著父親深深的嘆息。”正因為有了這些經歷,他才能更接近這些可笑又可愛的人們的靈魂,并為他們奉上了充滿矛盾的詮釋——不僅有批判和諷刺,更有理解和認同。他的畫如其人,不茍言辭但又不吝善心。如同一個隱匿市井的高士,他放開心胸容納了都市生活的得與失,讓畫面從嘈雜中展現恬靜,荒誕中生出溫情,庸俗中閃爍人性。策展人菲利浦·皮羅特說,“張恩利描繪平凡之物。他熱衷于描繪‘進城的鄉下人’和‘普通物品’等,而并非‘莊嚴’、‘不朽’、‘政治’與‘消費’這樣隆重的話題。他使我們的注意力從明朗的意識形態上移開,使我們忽略政治性、傳統性、民俗性與商業性。”他的藝術反對教條,反對道德主義,反對紀念碑性。相信當中國當代藝術的各種主義的大浪退去,浮躁與做作的藝術都會被洗刷一空,這時便能夠瀝沙存金,讓最深刻最本真的作品留存下來,其中定會有張恩利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