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明朝天啟四年十一月某日,藍瑛乘舟過楓橋,一定是想起了唐代詩人張繼的那首《夜泊楓橋》詩,便有一種情緒縈繞心頭,于是系纜泊舟,站在橋上游目騁懷。楓橋在蘇州閶門外,舊時已有寒山寺,然而在張繼之前這地方并不為外人所傳,是張繼一首詩,讓楓橋從此名揚天下,文人過此必詠懷,成就一道無盡的文化風景。藍瑛不是詩人,甚至不會吟詩,但是站在楓橋上心不能不為之所動,用他的話說,放眼望去“西山一帶宛若巨然染墨”。他是畫家,心里有詩筆下就有丹青——正在性情中的時候,同行的“孫子”取出一箑(箑,讀shà,也讀jié,舊指竹扇)告訴他,吳仲言有托,請他選擇沿途勝景描摹其上,以作紀念。當年沒有攝影術,繪畫常常是畫家們出行留影的手段,就像詩人憑借吟詩記錄行蹤一樣。藍瑛并不推脫,以素筆落墨,不染一色繪成一幀山水,時為公元1624年,藍瑛恰好四十歲。然而站在楓橋上其實看不見西山(至少不能清楚地看到西山),當年空氣再好,楓橋距西山用今天的車程計算大約需要40多分鐘,是難以用肉眼相望的。藍瑛移景于畫,一暢遼廓,這就是繪畫藝術。審美的距離不一定非得是自然距離,肉眼看不到,可以用心瞭望,其實最美的風景就在心里。
那么,吳仲言是誰,讓藍瑛如此傾情作畫?大家都知道,藍瑛在明末清初的中國畫壇,既為“浙派”殿軍,又是“武林畫派”的開派祖師,但是畫史有關他的記載不知為甚么極為有限,不僅藍瑛,武林畫派的許多畫家也是一樣。比如吳仲言,林林總總的畫史著作中,僅有一部還是藍瑛參與纂輯、武林派畫家馮仙等纂定的《圖繪寶鑒續纂》中有載。于是我們知道了吳仲言就是吳訥,杭州人,武林派畫家,并且是藍瑛的學生。他山水學藍瑛,花卉拜孫杕為師,但是作品傳世極少。2006年西泠秋拍曾拍過一幅他的絹本山水《松溪漁父圖》,北京故宮博物院也藏有一幅他作于1666年的絹本山水《秋山會友圖》,從中可以看出他的繪畫面貌與藍瑛如出一轍。這是筆者所知吳訥僅有的兩幅作品。而在藍瑛的傳世作品中,也有兩幅是繪贈吳訥的(以筆者所知為限),一幅即這把成扇所繪,另一幅作于天啟六年(1626)也就是這把成扇繪后第二年,也是繪于金箋扇面上,是一幅設色山水(見《中國繪畫全集》17卷,第62圖)。在前一幅作品中藍瑛稱其為“苐”(“苐”即“弟”,在古漢語中“苐”、“弟”、“第”相通),后一幅作品藍瑛“畫似仲言正之”,稱謂被省略了。稱謂被省略通常有兩種情況:長輩對晚輩或者平輩之間關系親密無間者。可見吳仲言與藍瑛之間的關系,這也印證了《圖繪寶鑒續纂》中吳仲言是藍瑛學生的記載。那么吳仲言和與藍瑛同行的“孫子”又是甚么關系呢?顯然,“子”在這里不是人名,而是對這位孫氏的尊稱。吳仲言可以在藍瑛與“孫子”出游蘇州時請“孫子”代為索求藍瑛途中作畫,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不言而喻,甚至可以說比與藍瑛的關系更隨便。這樣的關系并且姓孫,在我們可知的吳仲言的社會關系中只有一個人能夠擔當,那就是當時杭州著名的花鳥畫家、吳仲言的另一位繪畫老師孫杕。這一來就順理成章了:他們是兩位老師和一位學生之間的關系。于是我們終于知道,為甚么藍瑛繪此金箋扇面如此從心所欲,且讀畫上題識:“甲子冬十一月,將入穹窿,舟泊楓橋,西山一帶宛若巨然染墨。孫子因出吳仲言箑,索余記其狀,苐仲言止好于筆端見我兩人懷,不同游也。社中藍瑛志。”字里行間流露的都是朋誼師情——在此之前我們只知道藍瑛與孫杕都是杭州人,但是并不知道藍瑛與孫杕之間關系如何,清代杭州文史掌故作家朱彭著《南宋古跡考》,其中雖然敘及杭州望仙橋東舊有南宋德壽宮,此地后為秦檜所有,明末清初時建筑尚存,內有古梅芙蓉石(因形似得名),后來好事者將孫杕藍瑛所繪梅石圖鐫刻石上,題曰“梅石雙清”,這為我們提供了藍瑛與孫杕之間關系的證明,然而畫史不知。09春拍西泠拍賣有一件藍瑛、孫照的《山水花卉合冊》,我們知道孫照是孫杕的兒子,但是為甚么有人會將孫杕兒子的花卉與藍瑛的山水合為一冊,因為不知道藍瑛與孫杕乃至孫照之間的關系而不能確解,這把成扇的出現,使我們對藍瑛與孫杕之間的友誼一目了然,上述問題便迎刃而解了,這把成扇補了畫史所缺。
吳仲言乃有心之人,他既請藍瑛作山水,又請董其昌、李流芳、嚴調御題詩,可謂用心良苦。從題詩內容看,都是詠蘇州一帶山水的詩(嚴調御所錄為唐代詩人斐迪送王維詩),是董其昌等人的“看圖說話”,顯然,這把成扇是藍瑛繪山水在前,董其昌等題詩在后。吳仲言善于謀事,請大名家尤其如董其昌之流繪畫題詩,成扇的質量不好是拿不出手的,一樁好事就這樣為他所成就。然而吳仲言一定不知道,他的功德在將近四百年之后是多么讓人銘記在心!
藍瑛(1585~1664后)董其昌(1555~1636) 西山紀游 書法
李流芳(1575~1629) 水墨泥金紙本 成扇
1624年作
19.5×54.5cm